1

已经连着四个月没有下雨了。

看着早已干枯的田地，拄着拐杖的村长愁眉苦脸，此时他脸上的褶皱就如同干旱的土地一般，看不到半点希望。村长回头看了看不大的村落，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去年闹了蝗灾，今年又是旱灾，村中储存下来的粮食已经不够用了。这小小的村落被连绵的大山重重围住，里头住着数十个人，年轻力壮的大多都翻山越岭离开了，留下来的基本都是走不动山路的老弱病残，要他们在饿死之前想办法离开这里，怕是比登天还难。

“村长，您找我们？”

闻声转身，村长见到了村中唯留下来的三个青年。阿信和阿诚是一对兄弟，从小没有父母，是村里的众人一起将他们养大的，云凯则是刚刚因为生病过世的云娘的儿子，原本打算埋了母亲就离开村子，可谁料遇到了旱灾，他不忍心村民们独自受难，于是选择留下来帮忙。

“你们来了。”村长颤抖的手扶着拐杖，透过浑浊的眼，看着面前这三个有些瘦弱的青年。

“听说您有事吩咐我们去做？”云凯问道。

“是的。”村长说，“就如你们看到的，这个村子快不行了，本来不应该连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但是我也不忍心看着几十个村民一同死在这场旱灾当中。所以，想要你们帮个忙，救救村里的人！”

“可是这庄稼都旱死了，我们几乎连水都喝不上，要怎么才能救村里的人呢？”阿信说着，看向弟弟，阿诚附和着点头。

“如果村长真的有能够救人的方法，我们一定会去做的！”云凯说。

“翻过东面的两座大山，那里有一片海，只要你们能到达那片海，说不定村子就有救了！”

听完村长的话，三个青年很是疑惑，于是追问村长这是为何。

“我年轻的时候，曾去过那片海，因为水性不好，溺水了。就在我差点被淹死的时候，有一个……东西救了我。我要你们去那片海，就是为了找到那个东西，将它带回村子来。”

“是什么呀？”阿诚疑问。

“那是……海里的鲛人！”

“鲛人？”

“是半鱼半人的鲛人，传说只要吃了鲛人的血肉，人就能够长生不老了！这样即使村里的人没有粮食可用，也不会饿死了。”村长解释。

“可是，这鲛人真的存在吗？”云凯质疑道。

“当然，我可是亲眼所见！就住在海边的一个礁石山洞里，你们只要翻过了山，到达海边的山洞，就能见到那鲛人了！不过你们千万不能让它死了，因为只有吃新鲜的鲛人肉才能让人长生不老。”

“可是这么做……”云凯心里不安，总觉得村长这是忘恩负义之举，但又难以启齿。

“让我们去吧！我们一定会将鲛人带回来的！”阿信拉着弟弟，一口答应了下来。

村长很是欣慰，说道，“我会为你们准备搬运鲛人的推车，捕捉鲛人的工具，还有足够的粮食和水。这些可都是村民们省下来的，是村里最后的一点口粮，全都托付给你们了，你们就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希望了！不过，你们一定要在半个月内回到村子，否则的话，我们都会饿死在这里的。”

“嗯，我们一定做到！”阿信又拉着阿诚毫不犹豫地答应，顺道给云凯使了个眼神，问道，“对吧，云凯？”

云凯觉得有些恍惚，还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可一想到村民或许因此就能够都得救了，那也不失为一种善举，反正只是要吃一只怪物的肉而已，这跟食用鸡鸭牛羊应该没有太大的差别。于是，云凯也顺着阿信的话，点了头。

第二天，村里唯有的三个青年推着木制的推车，带着村里筹集的粮食，往着东面的高山进发了。

“哥哥，你说那海边真的有鲛人吗？”阿诚问。

“管他有没有，去到就知道了。”

“要是没有鲛人，那村里的人岂不是都要饿死了？”

“如果我们没去找鲛人，村里的人也还是等死而已，要是我们找到了鲛人，他们还有活命的机会，不过呀……他们将粮食都给了我们，至少我们不会死得比他们快。”

云凯鄙夷地看着身旁的两兄弟，但心里也明白阿信所说的就是目前的现状，所以他也不好反驳，只是忍着、听着。

“要是我们找不到鲛人，那就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了，村里的人也是死，我们没有必要陪着他们一起死。”阿信补充道。

“可是那都是养活了我们的人呀，我想……如果他们死了，至少我们应该将他们埋葬了。”阿诚说道，阿信没有回应，只是推着车，不停地赶路。

2

山路难走，整整花了五天时间才翻过了两座大山，来到了银色的海滩边。阿信跟阿诚第一次见到海，很是兴奋，不停地拨弄着海浪，差点忘了村长吩咐的事情。经过云凯的提醒之后，三人才沿着海岸一路寻找，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找到了村长口中所说的那个礁石山洞。

阿诚攀爬到礁石山洞上头，朝着山洞上方的缝隙往里看，只见到了错乱的礁石堆和起起伏伏的浪花，并没见到什么鲛人的影子。

“村长说了，鲛人一般在夜里才会出现。”阿信回忆着说，“我们就在附近等等看，夜里说不定就能见到鲛人了。”

于是，阿诚留守在礁石山洞上方，阿信和云凯则在远处升起了篝火。

“云凯，你怎么那么傻，你娘都不在了，竟然还愿意留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村子里。”阿信对着被篝火映红了脸的云凯说。

云凯抿了抿嘴，想起了刚去世不久的娘亲，悲伤如海浪声般一阵一阵地涌上心头，又极力地抑制住了泪水，没让它们从干涩的眼眶里流出。

“你呢？你跟阿诚一直是都想离开村子吗？”

阿信毫不避讳，他用木棍挑拨着篝火，说道，“我早就想走了，但要不是村长不同意，我才不会留下来呢！说什么村里需要年轻人维持，还说我跟阿诚是村里的人养大的，不能无情无义，说到底，不过是他们施舍了我们几口饭菜而已。”

“那阿诚呢？你有问过他的想法吗？”

“阿诚是我的弟弟，他一切都随我，如果我要走，他也会跟着我的。”阿信说着，开始幻想起来，“如果我们早些年离开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娶得美娇娘，盖了大房子，也不会遇到这种吃不饱饭的时候。”

“可是不管怎么说，村里的人确实对你们兄弟有恩。”

“我这不是没有走嘛，还要替他们抓什么鲛人，算是还了他们的恩情了！这件事一了，我会带着阿诚立刻就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阿信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坚决地说着。

云凯想要回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氛围逐渐地变得尴尬起来。

“有了！出现了！”

这时，一个人影从海边跑过来，带着傻笑，气喘吁吁。

“阿诚，你怎么跑回来了？”云凯问。

“出现了……鲛人……是鲛人……”

阿信立刻站起了身，质问阿诚说的是否都是真的，阿诚只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解释道，“那鲛人上半身是个妙龄女子的模样，下半身则是一条鱼尾，就跟村长说的一模一样！”

“那我们得赶紧去将它抓了！”阿信说。

“不行，这月黑风高的，而且我们一旦惊动了它，说不定它就会逃跑了。”云凯说，“我们得制定出一个计划来。”

“确实如此，听说鲛人在海里游得极快，我们是追不上的。”阿诚说着看向了阿信。

阿信细细思索，然后说，“村长之前不是在海里被鲛人救起来过吗？我们也可以故技重施，假装溺水，然后等鲛人来救的时候，死死抓住它，将它拖上岸来，我们再用渔网将它捕住。等鲛人上了岸，它就逃不掉了！”

“这个主意好！”阿诚点头赞同。

“可是……”

还没等云凯发表意见，阿信就开口说道，“云凯，就由你来引诱鲛人吧！”

“我？”

“对呀，我跟阿诚水性都不好。”

“可是我也没在海里游过呀。”

“至少比我跟阿诚要有把握吧！就这么决定了！”阿信自顾自地说完，阿诚则附和着点头。

“……”

“等到明天夜里，我们早早埋伏起来，一切就看你的了，云凯。”

面对着阿信跟阿诚炙热的目光，云凯为难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直惴惴不安。

3

黄昏时分，海面上略过一道明显的水痕，乍一看以为是有大鱼游过，但云凯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大鱼，而是他们即将要埋伏抓捕的鲛人。水痕在礁石山洞前消失了，太阳也几乎完全沉入海底，月亮与星辰温柔的光铺撒在海滩上，笼罩着孤身一人的云凯。

云凯怀着不安的心，来到了礁石山洞旁，站在凌乱的礁石堆上，回头看了看埋伏在黑夜当中的阿信与阿诚，又转过来看向海面。他定了定神，朝着海面跳跃，沉了下去。

按照计划，云凯半浮着身子，不停地挥舞着手脚，装作溺水的样子，时不时还特意朝着礁石山洞的方向呼救，可是那山洞内的鲛人却半点没有回应，似乎是早已看穿了云凯拙劣的演技。

云凯继续装作溺水的样子，不停地舞动着手脚，逐渐地耗去了体力，有些气喘吁吁。正当他准备放弃，朝着海岸游去的时候，突然感到大腿变得僵硬，腿内似乎被什么拉扯得疼痛，难以再继续游动。是抽筋了！

云凯心中着急，动作幅度更大了，他不停地呼喊着，希望阿信跟阿诚能够明白自己的处境，可以过来救他。可无论云凯怎么呼叫，岸边仍旧一片平静，而他也在疼痛与无力中逐渐朝着海底沉去。这下，云凯是真的溺水了！

云凯透过海水，看见了模糊的月亮，伸手想要抓，却只抓到了虚无的泡沫。

就在云凯以为自己要葬身于这片海中时，突然一道强有力的水柱划过身旁，如旋风一般冲击了云凯的身子。努力憋着气的云凯受到了惊吓，不慎吸入了海水，向着更深的地方沉去。

即使海水刺痛了云凯的双眼，但他还是惊恐地瞪着眼，直盯着自己上方一个如同游鱼一般灵活的身影，绕着圈，逐渐朝他而去。

那是婀娜的女性身姿，如月光般白皙，赤裸着身躯，留着长发，指间长蹼，拖着半身鱼尾，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在海中自如地游动。云凯看得出神，一时之间忘记了呼吸，差点窒息而亡。幸得鲛人动作麻利，一把将云凯托起，摆动着鱼尾，带着他朝岸边快速游去。

鲛人救了云凯，将他推到了礁石堆旁的沙滩上，自己也处于半搁浅的状态，正准备转身游回大海的时候，面前突然张起了一张渔网，将它重重围住。

原本鲛人依靠着自己在海中的力量是可以成功突破这张突如而至的渔网的，可如今自己身在浅滩当中，虽有海水伴着，却无法完全发挥自身的力量，硬是被渔网裹住，拖上了岸来。

看着岸上被渔网包裹着只能不停上下摆动着鱼尾的鲛人，阿信跟阿诚傻了眼。他们虽听过鲛人的传说，但也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鲛人的模样，真实又震感。

云凯吐了几口水，自己从沙滩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阿信与阿诚身旁，一同看着岸上的鲛人。

“它……她简直跟人长得一样……”云凯说，阿信跟阿诚愣愣地点头。

“只要吃了她的肉，我们就能长生不老了！”阿信痴笑起来。

“是她救了我……”云凯嘀咕着，立刻蹲下身想要替鲛人解开渔网，却被阿信一把拉住，制止了。

“你干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抓到的鲛人，你可不要让她跑了！”阿信怒斥道。

“可是……刚刚我快溺死的时候，是她救了我！反倒是你们，根本不理会我的死活！”云凯也有些来气，对着阿信怒吼，“我从来没有想过，鲛人竟然长得如此像人，要吃她的肉……根本下不去口！”

“你若不吃，没有人逼你！但是你别忘了，她的肉可是能救整个村子的！”阿信说完，转身对阿诚说，“快，将她拉到推车上绑好了，明天就返回村子！”

云凯愣在那儿，他无法反驳阿信所说，如若他真的放跑了鲛人，又该如何跟村长还有村民们交代呢？鲛人对于他们来说，可是活命的“良药”。

五天过去了，阿信跟阿诚还有云凯依旧推着推车上的鲛人在山中转悠，彻底迷失了回去的路。

“明明是按照来时的路走，为什么会迷路了呢？”阿信焦躁地自问。

“会不会是山中的神明在惩罚我们？”阿诚怯怯地说着，“我们绑走了海里的鲛人，所以神明生气了，才会让我们回不到村里。”

“别胡说，海里的鲛人跟大山的神明有什么关系？”阿信看着躺在推车上奄奄一息的鲛人，又想了想他们所带的干粮和水都已经不多，无奈地叹了口气。

夜里，云凯坐靠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不禁回想着这些天里鲛人逐渐虚弱的模样，又想起是因为要救自己鲛人才被抓上岸来的，便懊恼不已。

离开村子之前，他一直以为村长口中的鲛人只不过是一种异兽罢了，可谁知自己亲眼所见之后，才发觉鲛人的长相竟然与人如此相似。

云凯再想到日后村民们会围在与人相似的鲛人身旁，拿刀刮她的身躯，吃她的肉，喝她的血……那景象着实令云凯不悦，甚至有些反胃。

“这几日鲛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开了大海才会这样。”云凯想着，“今夜是阿诚守着鲛人，他比较好说话，要是可以给鲛人一些水，说不定她会好过一些。”

云凯站起身来，往有火光的地方走去，途径阿信休息的草堆，他已经熟睡了。本来鲛人应该由三个人一起时刻守着的，但阿信嫌弃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于是便提议让三人夜里轮流守着，并且鲛人上了岸，没有腿，她也无处可逃。

离篝火越来越近了，云凯听到了些许不寻常的喘息声，出于好奇，他躲到了一旁的树后，偷看着篝火那边的情况。只见阿诚背对着这边，他站在推车旁，低着头，一只手握住鲛人的乳房，另一只伸进自己的裤中，在裆间不停地揉搓着，同时发出急促的喘息。

生于山间小村的阿诚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实的女子身体，他想着反正回到村子后这鲛人也是被吃掉的命，还不如在此之前先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跟欲望。

听到有脚步声，阿诚立刻停止了所有动作，将摸着鲛人的手迅速收回，却忘记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还在裤子当中。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发现是云凯来了。

“阿诚，你在做什么？”云凯鄙夷地看着阿诚。

“啊，没，没什么，只是看看鲛人还好不好。”阿诚因为心虚而支支吾吾。

“……”云凯看向鲛人，她躺在那儿如同一具尸体，没有半点反应。

“你来干什么？”阿诚问云凯。

“夜深了，你也累了，要不，你去休息一下吧，这里让我来守着就好。”

阿诚看了看鲛人，又看了看云凯，突然恍然大悟般地笑了，“难道，你也想……”

“想什么？”

“没什么，那我就先离开了，你慢慢守着她吧。”

等到一脸坏笑的阿诚离开，云凯才来到鲛人身旁，他看着鲛人憔悴的脸庞，还有鳞片脱落得稀稀疏疏的鱼尾，一阵心酸。于是，云凯拿来了水袋，递到鲛人嘴边，示意她可以喝一些水，但是鲛人却只挪动了眼珠看向他，并没有开口喝水。

“你再不喝水，就要死了！”云凯说，“还是要我将水浇在你的身上？”

见鲛人没有回答，云凯只好自作主张地将水浇在了鲛人的鱼尾上。

“不是海水，没有用的。”虚弱的女声。

云凯惊讶地看着鲛人，迟迟才道，“你会说人话？”

“我曾经追着人的商船去过远方，偷偷学了人的语言。”

“那你这些天为什么都不言语？”

“言语有用吗？”

云凯楞了一下，更觉得这鲛人与人相似了。

“为什么要抓我？我明明救了你。”鲛人问。

“我……村里的人想要吃你的肉，以此来获得长生不老。”

“为什么？为什么想要追求无尽的生命？”

“村里没有粮食，大家都快要饿死了，若是可以不吃不喝，长生不老，那村里的人就还能保命！”云凯解释着却露出愧疚的神情。

“他们没有粮食，他们要饿死，是因为我吗？”

云凯惊愕，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之后才惭愧地说，“你不该救我的。”

“是呀，我早就知道你是假装溺水，也察觉到有人埋伏在岸上，可是当你真的溺水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去救你，我怎能看着一个跟自己长得相似的人就这么痛苦地死在眼前呢？”

云凯倒吸了一口气，更觉得自己跟阿诚兄弟一起施计捕抓鲛人的行为卑劣无比。

“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救？就算救了，也不应该靠近那片有埋伏的海岸。”

“我曾在那片海里救起过一个人，他因此对我感恩戴德，说是会永世记得我的救命之恩，我以为人都是这样的，只要我救了你，你们也会因为这般而不会伤害我。”

想必鲛人所说的就是村长了吧，可她没想到的是出主意要抓她，要吃她的血肉的人就是那个她曾经救起过的人，也是那个曾说要永记她救命之恩的人。云凯觉得讽刺，也觉得伤人，所以没有把真相告知鲛人。

“这日头这么大，过不了多少日，我便会死了。”鲛人遗憾地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们也不会想要吃我的肉了吧。届时，你可否心中留存一些感念，将我带回海中？”

还没等云凯答应下来，阿信便从身后走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云凯？阿诚呢？”阿信打着哈欠问，似乎并没发觉鲛人会开口说话一事。

“我让他去休息了。”

阿信见到云凯手中握着水袋，多少明白了一些云凯的意图，便一把将水袋夺了过去。

“水已经不多了，不该用在这怪物身上，只要保证她在回到村子前没有死就行了！”

云凯气愤，却自知自己敌不过阿信和阿诚，只得暗地里捏紧了拳头，默默地吞咽心中的怒火。

4

“他们没有粮食，他们要饿死，是因为我吗？”

这两日，云凯一直在想鲛人说过的这句话，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只有不经意间尝到了干裂的嘴唇上溢出的血味，才会想起自己正在赶回村子的路上。

干粮吃光了，水喝没了，押送着鲛人的三人却还在山间迷失。

“哥，怎么办？我觉得我就快要撑不住了！”阿诚一面摸着自己凹陷下去的肚皮，一面拉扯着推车的阿信。

阿信不言，他看着推车上鲛人，继续往前走着。

“哥，别走了！再怎么走都走不出这座大山的！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阿诚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我还没有娶媳妇呢，我还不想死呀！”

阿信觉得阿诚烦得很，甩了他一个脸色，骂道，“还没死呢，别哭哭啼啼的。”

“可是，你看鲛人，她能撑得到回村子吗？还没等我们找到回去的路，她说不定就要死了！因为这鲛人，我们都得死在这山里头！”

阿信再次看向推车上的鲛人，她确实已经双眼翻白，动弹不得，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越发臭了。阿信想起村长说过，鲛人肉一定要吃新鲜的，否则就没有功效了，所以才特意命他们一定要将鲛人活着带回村中。

“哥！”

阿诚的话将阿信拉回现实，他停下了脚步，放下了推车，然后拿出了匕首。

“村里人是死是活先不说，反正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云凯见状，急忙上前拦住阿信，质问他道，“你想干什么？”

“我要吃鲛人肉！吃了鲛人肉，我们就不用担心不能活着回到村里了。”阿信解释道。

“对，吃鲛人肉，我们这就吃鲛人肉！”阿诚赶紧与阿信站成了一排。

“不行！不能伤害她。”

见到云凯阻挠，阿信直接伸出了匕首，对准了云凯，问道，“你是想死了吗？”

“我不想死，但是……但是如果现在吃了鲛人肉，鲛人受了伤，一定活不下去的，那村里的人怎么办？”

阿信看了一眼半死状态的鲛人，呵呵笑道，“首先得我们活着，才能有人运送鲛人回村！放心好了，我们只吃一小块肉，不会伤到她的要害的。”

“可是……她的样子，怎么看都很像是人呀！你们怎么下得去口？”

“人？你看清楚了，她长着一条巨大的鱼尾呢！”

“但是她的脸，她的上身都是人的模样呀！”

“就算她真是人又怎么样？只要能活下来，她是人我也照吃不误！”

“你……”

没等云凯继续反驳，阿信便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顺道踹了两脚，接着拿起匕首，朝着鲛人的尾部直直刺了进去，鲛人因此发出了痛苦的叫声。最后阿信从鲛人的尾部挖出了一块手掌般大的鲜肉，然后又将鲜肉分割成三块。

阿诚很快从阿信手中抢过了一块鲛人肉，阿信又可怜一般地将其中一块扔到了云凯身上，然后便跟阿诚一起大口大口地吃起了手中的肉。

云凯颤颤抖抖地拿起身上的肉块，不知该不该吃，肉到嘴边，他又想起鲛人如同人一般的模样，甚至还会说话，便不忍下口，索性将肉包裹起来，先藏于身上。

吃过了鲛人肉，阿信跟阿诚一同露出了轻松的神情，仿佛这样他们就不用担心生死之事了。可没过多久，阿信跟阿诚便双双觉得头晕脑胀，接着胫骨酸痛，痛苦不已，最后倒地抽搐，不省人事。

“阿信？阿诚？”

没吃鲛人肉的云凯傻眼了，他跪在地上，试探了阿信跟阿诚的鼻息，然后又贴到他们胸口去听心跳，幸好一切正常，他们只是昏睡过去了而已。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阿信跟阿诚醒了过来，他们像是忘却了刚刚的痛苦一般，脸色也恢复了往昔，不再觉得口渴肚饿，一边感叹着鲛人肉的神奇，一边继续推着车，想要在鲛人死亡之前赶回村中，只有这样，村里的人才都能在旱灾中活下来。

夜深了，等到阿信跟阿诚都已熟睡，云凯才丧着脸来到鲛人身旁。他看着鲛人尾部的伤口，哭泣着，却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你们真的要吃我的肉！”鲛人有气无力地说。

“我没吃……”

“你……还记得我救过你吗？”

“嗯。”

“能不能，也救一救我？”

“救你？我还能如何救你？”

“我曾听我母亲说过，人若是吃了鲛人的血肉，便能永生不死，但是若鲛人吃了人的血肉，则会褪去鱼尾，长出双腿，不过从此之后便无法再回到海中了。”

云凯震惊，他从未听过这般说法，质问道，“如果有这种方法，你为什么先前没有提出？”

“我从未想过你们会真的吃我的血肉，所以我就算死，也不打算吃人的血肉，可是如今看来，是我想得太单纯了。”鲛人似是用尽最后的力气问道，“是否救我，就看你了。”

云凯犹豫着，迷茫地看着将死的鲛人。他当然想救鲛人一命，毕竟他的命也是鲛人救回的，可如果他放跑了鲛人，那又该如何向村里的人交代呢？村里的人会不会因此而亡呢？

“他们没有粮食，他们要饿死，是因为我吗？”

对呀，村里的人是死是活又跟鲛人有什么关系呢？她不必为村民的死而负责，也不必为了村民的生而牺牲自己！去年一样没有粮食，不也是挺过来了吗？只要大家一起想办法，总能度过这个难关的，然后一同离开村子，到别处去。云凯饿得几乎昏厥，但他仍旧强撑着，用不太灵光的脑袋细细地盘算着。

“你等一等，我会救你的！”云凯靠在鲛人的耳边轻声地说完，然后往来时的路跑了一阵，在路边枯萎了的灌木丛中找到几颗已经干枯了的山茄子。他记得这种山茄子是用来制造蒙汗药的，光是气味就能使人昏厥。

云凯将山茄子掰开，放在手心中揉碎，然后悄悄来到阿信与阿诚跟前，将揉碎的山茄子递到他们鼻尖，让他们吸取了好一阵这山茄子的气味。然后再偷过了阿信的匕首，重新回到鲛人身边。

云凯看着鲛人，伸出了手，然后将匕首的刀锋放于手心中，握住。

“喝了我血，若是你真的长出了双腿，就往山下逃吧，不要回头，逃得越快越好！”

云凯说着，迅速将匕首从手心中抽出，鲜血也一并从手心里流出，滴在了鲛人的胸前。然后云凯将不停流出血来的手递到鲛人口边，让她喝下了自己温热的鲜血，然后再用衣服上扯下的布条包扎了手心上的伤口。看着喝过自己血液的鲛人，云凯想着，这算是还了鲛人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了！

突然，鲛人面目狰狞，痛苦地大吸了一口气，然后胸骨似乎断了一般向外挺起又重新收回，指间处的蹼逐渐干燥脱落，让她的双手变得跟人的一样。接着，鲛人尾部本就稀疏的鳞片也连着皮一起脱落，原本粗大的鱼尾一分为二，化成了人的双腿。

云凯看得出这个蜕变的过程让鲛人十分痛苦，她虽咬紧了牙关，忍受着身体变化所带来的疼痛，但在鱼尾分化成双腿的时候还是没能忍住大声地呻吟了出来。这一叫，惊醒了原本处于睡梦中的阿信跟阿诚。

阿信和阿诚从地上起来，不知为何皆觉得头晕脑胀，有些看不清路，但还是搀扶着彼此，来到了原本捆绑着鲛人的推车旁，可是鲛人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地的鳞片跟鱼皮还有鲜红的血迹。

“云凯？云凯！”阿信大声呼喊着，却没见云凯应声。

“哥，你看那边，地上有血。”

顺着不多的血迹，阿信跟阿诚跌跌撞撞往山下追去，没过多久就看到了搀扶着一个赤裸女子的云凯。

“那个女人……”阿诚看着云凯身旁的女子，觉得像是鲛人，可她却没有鱼尾，只有双腿。

刚刚才长出人腿的鲛人并不擅于走路，甚至使不上力，所以必须得有云凯搀扶着才能勉强前行，也因为如此，两人还没走多远，就被阿信跟阿诚追上了。

“云凯，这是怎么回事？”阿信捏着自己发痛的脑袋，质问着。

“如你所见，她不再是鲛人了，所以请你们放她一条生路吧！”

“什么？鲛人竟然长出了双腿？”阿诚惊讶道。

“就算她长出了腿，她也还是原来的鲛人！村里的人正等着她的肉救命呢！你若放走了她，是想要看村里人都饿死吗？”

“村里的人是死是活本就与鲛人无关，况且粮食的事情还是可以想办法解决的呀！”

阿信摇了摇头，觉得云凯不可理喻，于是便上前要与他动起手来。可是因为阿信跟阿诚都吸入了山茄子的气味，所以手脚酸软无力，根本不能将云凯和鲛人如何，兄弟两人合力，才勉强牵制住了云凯。

而云凯也松开了搀扶着鲛人的手，意图独自拦下阿信跟阿诚，让鲛人靠着自己的双腿逃下山去。

没了支撑，鲛人一下子就摔倒在地，她靠着双手在地上攀爬，拖着身子极力往山下爬去，速度却极慢。

“你要站起来！要用双腿，跑起来！”云凯与阿信、阿诚纠缠着，不忘对鲛人大喊，“你现在已经没有鱼尾了，你是一个人了！要靠你自己的双腿站起来，跑起来！”

鲛人回头看着云凯，第一次从人的身上感觉到了力量。她听从云凯的话，试图倚靠还不灵活的双腿站起来，虽然摔了几次，但最终还是成功站了起来。然后鲛人扶着山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接着试图小步地跑，一路摔倒了很多次，又一次次从地上站起来，直到云凯、阿信、阿诚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等到鲛人成功逃跑后，阿信跟阿诚也恢复了不少力气。

“云凯，你这样会害死全村的人！”阿信说着，用力地推开云凯。

“这自始至终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又与鲛人何关呢？更何况鲛人救过我的命，也救过村长的命！”云凯看着阿信怨恨的眼神，有些失落地说。

“你还是不懂，这个世间，人为了活下去，别说是鲛人，就算是人吃人，也不算是罪过。”阿信说着，一步一步朝着云凯走去，“如今，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不必回到村子去了！”

云凯不明阿信所说的话，还在疑惑之时，被身前的阿信用力推了一把，身子自然地往后倒去，却不知身后已是山崖。

等到云凯滚下山去之后，阿信才拉着阿诚继续往村子去。

5

不知过了多久，云凯从昏迷中醒来。他意识模糊，却倚靠着本能站了起来。此时的云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疼痛，左手甚至断裂，弯成了奇怪的形状，不能动弹。

已经许多天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喝过水了，云凯干瘪的肚皮跟惨白的双唇再配上无神的双目，与僵尸没什么不同。

凭借着破碎的记忆，云凯拖着不便的身躯，走回了村里。他一心只想回到村中，喝一口水，休息一阵，然后告诉村民们，放弃食用鲛人肉，一起找其他的方法活命，然后离开这处深山密村。可是云凯自走进村子后，就没见到任何一个身影。

“你还没死啊？”

身后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云凯回头，发现那是阿诚。

“阿诚……给我……水……”云凯的喉咙干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水？”阿诚讽刺地笑了两声，然后走向云凯，一把拉住他断裂了的左手，疼痛使云凯发出难听的吼叫。

阿诚拉着云凯，来到了村中的祠堂。这里的地面摆满了尸体，每一具皆用白布遮住，却无奈没有足够的棺木来安葬他们，空气中无处不弥漫着死尸的恶臭，数不清的苍蝇在不同的尸体间来来回回。

“云凯？”站在祠堂正中的阿信见到了云凯，惊讶他那般摔下悬崖竟还能活着回来。

“这些是……”

“是饿死的村民！”阿诚说，“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好多人撑不住已经死了，但是却没有全死。如果我们带回鲛人的话，那他们还能活下来。”

云凯震惊了，他没想到村民们竟然真的撑不下去，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一下子便跪倒在了地上。

“云凯，这就是你放走鲛人的后果，你应该早就想到了吧？即使是想到如此，也还是会坚持放走鲛人吗？”阿信平静地问，云凯却没能回答。

云凯看着满地的尸体，心中皆是歉意与愧疚，但仍不觉得自己放走鲛人是什么过错，这一切只不过是村民们想要作恶不成，反倒害了自己而已。如是村民们一开始就寻找别的方式来活命，不必干等着吃什么鲛人肉，也不会整个村的人都饿死了。

云凯心里这样想着，但一眨眼，他就忘了刚刚心里的难过，只一心念着自己想要喝水，自己还活着，自己要活下去！

“水，给我水……求求你，给我水……”

云凯跪在地上，抬着头，渴求地望着阿信。

阿信嘴角微微上扬，来到云凯跟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说道：“村里的人都是因为喝不上水才死的，你觉得还会有水留给你吗？”

阿信说完，绕过云凯，跟着阿诚一起离开了祠堂。

绝望的云凯倒在地上，与尸体为伴，另一只还能动弹的手却自己在身上摸索了起来，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那里面装着的是当初云凯没有吃下去的鲛人肉。

此时此刻，云凯才明白阿信所说的，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愿意吃，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吃下这块肉，自己就不会死了，也能长生不老！”

云凯拿出了鲛人肉，正准备放入嘴中的时候，才发现那肉已经完全发黑、发烂，摸起来像是一块泥巴一样，稍稍用力一捏，那块肉便裂开来了。

“只有吃了新鲜的鲛人肉，才能长生不老……”云凯在心中反复地念着村长的叮嘱，似乎是在嘲笑将死的自己。

躺在尸体中间，云凯哭了，不是为死去的村民，而是为当初没能第一刻吃下鲛人肉的愚蠢行径。

云凯望着祠堂的顶部，仿佛看到了许多的面目，他们是已经死去了的村民，一个个皆瞪着他，没有表情，也十分的疏远。躺在祠堂内，云凯难过跟悔恨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不愿再去想究竟谁是对，谁是错，只闭上眼，任由灵魂慢慢的消散。

阿信跟阿诚一把火将祠堂给烧了个精光，然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准备离开这深山的村落。

当他们走到村口的时候，天上突然闪过数道白光，接着发出轰隆的巨响，没多久，大颗大颗的雨从密布的乌云里落了下来，滋润着世间的一切。阿信跟阿诚没有回头，淋着雨，走在泥泞的山路上。

6

大海边，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站在礁石上，她细细地听着浪声，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脚，看了许久，然后转身，与大海背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