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行传:重生之心

1

夏季的大雨连着下了一个星期,山村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被人称作“丑妞”的少女正穿着带有补丁的雨衣,急匆匆地踩着泥路回家。就在她经过河沿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随之河水暴涨,变得更加浑浊。

丑妞连连后退到更高的地势,她沿着巨响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河对岸的那座高山上树木跟泥土混合在了一起,像极了掺杂着韭菜的面粉团,正快速地崩塌下来。

“泥石流!是泥石流呀!”丑妞大喊道,四处张望,才意识到这偏僻的山路间只有她自己的一个人。

丑妞害怕,赶紧躲到了一旁的大榕树后边,她出奇地看着对岸的山体滑坡,不时发出惊恐的感叹。

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般壮观又可怕的情景,本来应该拔腿就逃的,但她忽而想起了以前听爷爷说过的故事:对面的那座山里藏着古时候留下来的宝藏,但是藏宝的入口却无人得知。这下可好了,等到泥石流结束之后说不定就能发现藏宝的洞穴了。

雨止了,山体滑坡也停了,最终大堆的泥土跟石块冲到了河中央,直接将河水填埋,整条河道被硬生生切成了两半。丑妞脱下雨衣,怯生生地从榕树后走出来,她看到那些从大山上崩塌下来的泥土中间夹杂着好些长方形的大木盒子,感觉爷爷所说的宝藏就藏于其中。

丑妞始终感到害怕,但此时心里多少也觉得兴奋。她在确认过山体滑坡彻底停止之后才敢跑上前去,站在已经被填埋了的河道中确认着那些大木盒子。

“一、二、三……数不完呀!”丑妞数着泥土中或全部呈现或只露出一角的那些木盒,突然心生恐惧,自言自语道,“这些全部都是……棺材?”

丑妞只在爷爷的葬礼上见过一次棺材,就被那庄严又严肃的形状所镇住了,更何况她目睹了爷爷的尸体被人背着放入了棺材当中。当棺盖被合上的时候,她才终于感觉到什么叫天人两隔,那种悲伤跟恐惧感是她此生都无法忘怀的。

“宝藏是藏在棺材里的?”

丑妞犹豫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一个有些破损的棺材前,她用颤抖的双手推开棺盖,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往棺材内部看去,只见到一具裹着麻布的黑灰色尸骨。

“啊!”丑妞被吓了一大跳,赶紧连摔带爬地逃离了河岸。

棺材本来就是用来装死人的,哪会有什么宝藏呀!丑妞自顾自地安慰着自己。不过是古人的白骨而已,就跟煲汤用的猪筒骨一样,不怕,不怕。

等到丑妞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再回首看了看那些横七扭八的棺材,决定还是不要去理会的好,等回到村子后将这件事告诉能管事的人,才让他们来做决定。

正当丑妞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河道那边传来了一声叹息,丑妞因此又被吓得僵硬,脚都抬不起来,只能定在原地。之后,河道处又传来了木板破裂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鼓捣着那些棺材。

害怕但又感到好奇,丑妞僵硬地转过脸去,见到河道旁的一口破裂的棺材里伸出了一只手来,然后棺材的木板被推开,又伸出了另一只手来,接着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肩膀,身子,双腿。一个人正从被掩埋了不知多久的棺材里爬出来!

丑妞真的很想赶紧逃跑,但是她又真的被吓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个人影在地上蠕动,然后攀爬起来,弓着腰,伸长了手,朝她跌跌撞撞地走来。

那个人影终于走到了丑妞的面前,他将双手搭在丑妞的肩上,吓得丑妞一下子跌坐在泥地里。

“啊……救救我……”

丑妞听到了那个人影传来的说话声。

“不要呀,不要杀我!”丑妞哭着哀求道。

“……救救我……”

随着人影虚弱的声音,他也一同跌倒在了地上,身子直直地压在丑妞身上。

丑妞发出了尖叫,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影,却因为太重完全推不动他。就在此时,丑妞感觉到了对方传递过来的温度,是人的体温。

“你,你不是僵尸?”丑妞支支吾吾地问道。

“我不是僵尸……救救我……”

听到对方能与自己对话,丑妞稍稍放心了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突然一股想吐的反胃感涌上心头,她捂着自己的嘴,心里骂道,“这个人,好臭呀!”

2

听到有人对话的声音,模糊之间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木制屋梁,身子挣扎了一下,然后起身,顺着对话的声音而去,来到房门板后,偷偷看着门外的两个人。

不大的老式厅堂内,一个少女跟一个老人正在说着什么,老人神色似是不悦,说了两句后转身离开了。少女望着老人走出了大门,才转过身来,忽地与偏房门板后的男人四目相对。

“你醒了!”丑妞小步跑到男人跟前。

男人看着面前这个少女的脸,左眼及以下的地方留有丑陋的疤痕,看样子是烫伤所致,就连左眼都因此无法完全睁开。

“你肚子饿吗?”丑妞问。

男人愣愣地点点头。

丑妞傻笑着,然后跑到厨房去拿来了两个番薯,塞到男人的怀里,然后拉着他坐到了长凳上。男人捏了捏怀中两个已经煮熟的番薯,然后连皮带肉大口啃食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人一边吃着番薯一边看向正在发问的丑妞。

“你是哑巴?”

男人摇摇头,满口塞满着食物,用含糊的声音地回答,“我……信……阿信。”

“你叫阿信呀!”丑妞开心,又问道,“你为什么会在棺材里呢?”

此时阿信已经吃完了一个番薯,疑惑地看着丑妞,“棺材?”

“对呀,你不记得了?你是从泥石流中的棺材里爬出来的,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僵尸呢!幸好不是,嘻嘻。”

阿信努力去想,却仍旧一脸迷惑。

“你失忆了吗?”丑妞担忧,“那你记得你是来自哪里的人吗?”

“来自哪里……我是来自……”阿信完全回答不出来,然后整个人又开始发愣。

“哎呀,看来你是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而已了!”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随后一个看起来比丑妞大一些的少女带着几个男人走了进来。

“花姐?”丑妞连忙站起来,疑问道,“他们是谁呀?”

花姐领着几个男人来到丑妞跟阿信面前,介绍起来,“他们是考古人员,专程要来你家看看……他的。”

“考古?”丑妞疑惑。

“是呀,山里不是跑出许多棺材来吗?”花姐解释。

顺着花姐的眼神,几个男人一同看向了阿信。

“他就是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其中一个穿着衬衫,带着眼镜的男人走近了阿信,然后上下打量起来。

“哦,这位是赵博士,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哦。”花姐继续介绍。

“他怎么了?他该不会真的是僵尸吧?”丑妞傻傻地问道。

经过赵博士的一阵观察之后,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吗?”

“可是他真的是从棺材了出来的!我可以保证,我亲眼见到的,你看他的头发,长长的!”

赵博士有些困扰,他靠到花姐耳边小声问起,“她就是你说的那个智力有些低下的女孩?”

花姐瞄了一眼丑妞,然后点点头。

“丑妞,他确实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不是什么僵尸。”赵博士友善地对丑妞说。

“可是……”

“也许他当时只是被卷入了泥石流中,你看到的是他从泥土里爬出来的样子,并不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样子。”赵博士继续说。

丑妞也有些疑惑自己当时看到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只委屈地看向了一旁的阿信。

“丑妞,你好好休息吧,我带赵博士他们走了,他们还要继续对泥石流里发现的东西进行整理呢!”花姐对丑妞说完就带着赵博士一行人离开了。

丑妞有些失落,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直直地盯着地面看。

“丑……丑妞?你刚才说我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阿信问。

丑妞点点头。

“我相信你!”

丑妞疑惑地抬头,看着阿信。

“因为我不记得我是从哪里来的了,所以我相信你,我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阿信说完露出了一个微笑,丑妞看见,也跟着笑了。

刚吃过午饭,赵博士站在被山体滑坡所掩埋的河道边上,旁边摆放着数十个已经破旧的棺材。赵博士看着手中的一张照片,发起了呆。突然一个随行的工作人员拍了拍赵博士的肩膀,顺势递给了他一根烟。

赵博士有些慌张地收起了手中的照片,然后接过烟,并没有要抽的意思。

“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男人,你信吗?”

“我已经看过了,看起来跟普通人一样,但是……”

“但是什么?你还真相信他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工作人员说,“这些棺材里的东西无论怎么看都有至少一千年的历史了,要是那个男人真是从棺材里爬出来,那他不就是个千年老妖了吗?”

赵博士冷笑了两声,回道,“看事物呀不能光看表面哦。”

工作人员不明白赵博士所言,抽着烟走到了一旁,欣赏起了周围的景色来。

赵博士见四下又无人了,他便继续拿出刚刚藏起来的照片,出神地看着,嘴里呢喃道,“活了一千年的人……”

“赵博士!有人找你!”

身后传来的叫喊声再一次打断了赵博士的思绪,他回头去看,竟是那个被称作从棺材里爬出来的男人,正站在榕树底下等着他。

赵博士来到榕树边上,面带微笑,问起阿信,“你找我有事?”

此时阿信已经剪短了头发,样子看起来比之前清爽许多。

“我只是想看看那些棺材,看看我是否能想起些什么。”

赵博士点点头表示明白,接着带上阿信在河道周围转了一圈,然后问他,“想起来了吗?是不是从这些棺材里爬出来的?”

阿信看过那些棺材之后却什么也没能记起,只能摇头,道,“记不起来。”

“那就对了,因为你本来就不可能从这些棺材里爬出来,我看你是被撞伤了脑袋,失忆了。还是赶紧到镇上的医院检查一下吧。”

“医院?是什么?”阿信问。

“……”赵博士一时无语,接着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并对阿信摇了摇头,说:“你懂不懂都无所谓,只是别再来这里了,会影响我们的工作进程。”

阿信明白赵博士并不欢迎自己,于是怯怯地点点头,回到了丑妞家中。

夜里,阿信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他原本想到外头去透透气的,却不料刚走到厅堂就听见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沿着声音的来源一路来到了丑妞的房门外,他本想敲门,却又听到了里头传出男人的声音,一时犹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愣在门外。

没过多久,面前的房门突然开了,一个老人正一面穿着衣服一面走出来,正好撞见了站在门边的阿信,一下子气急败坏,对着阿信连连骂了起来。

“阿信?你怎么了?”丑妞闻声也从房间出来。

阿信看着丑妞也是衣冠不整的模样,瞬间明白了刚刚那房内发生了什么,于是心下一阵失落,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啧!这种东西赶紧让他离开我们村子!”老男人骂完,急匆匆地走了。

“阿信,你怎么不睡觉呢?”丑妞若无其事地问道。

“那个人,他是谁呀?”

“他是村里的张伯,经常给我送好吃的。”

“好吃的?就为了这个,你跟他……”

“嗯?怎么了?”

“那如果是别人给你吃的,你是不是也可以……”

丑妞一脸高兴,她兴奋地对阿信说道,“村里的人对我都很好,经常给我带吃的,不然我早饿死了!”

“那他们都是像刚刚那样对你的?”

“嗯!他们是说只要这样做,就会继续把我当做孙女一样对待,这让我想起了爷爷,好像爷爷还活着一样。”

阿信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天真的丑妞,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脸上的疤痕,然后对她说,“这样是不对的,你不应该为他们做这些。”

“可是我一直都是这样长大的呀!”

阿信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眼眶被泪水浸得湿润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跟丑妞解释,但又对无知又无助的丑妞感到无比心疼。

“以后,你不要再接受村里人的施舍了,我们一起生活,一起种地,好吗?”

丑妞呆呆地望着阿信,渐渐地展露出笑容,问道,“就跟以前和爷爷一起生活那样?”

“嗯,只要远离那些会伤害你的人,我们就算再苦也无所谓!”

丑妞点点头,对着阿信开怀地笑了起来。

3

花姐来到山头,找到了正在田地里干活的阿信,见他生疏地挥舞着锄头,花姐不禁偷笑起来。阿信意识到花姐的到来,放下手中的活,疑惑地看着她。

“休息一会儿吧,我有话跟你说。”花姐来到田埂处。

阿信放下锄头,坐在了田埂边上。

“丑妞呢?”花姐问。

“她刚刚还在,现在回去做饭了。”

“我听丑妞说,你让她违抗村里的那些人?”

阿信警觉起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点点头。

“村里的人都因为此事气炸了,说是要对付你来着。”

“怎么?他们觉得自己欺负一个小姑娘还有理了?”

“无论理在何处,这里离城镇偏远,又没有人管得着,他们可以无法无天。更何况丑妞确实是靠村里的人施舍一口饭菜才长大的。”

“那又如何?难道因为吃一口饭就要为其奉献身体吗?这里是妓院吗?”阿信想起之前撞见的场景,越想越气愤。

“道理在这里是说不通的。”

“难道没有人管一管吗?”

花姐摇摇头,说道,“确实无人能管,因为能管这件事的人跟那些作恶的人是一伙的。这是村里众人皆知的事情,大家也都是看热闹一般,从来没有人对丑妞伸出过援手。”

阿信冷笑一声,骂道,“这种鬼地方,真是没有王法了!”

“你知道吗?村子里自古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这村里人都是山贼的后代,这山中还藏着山贼留下来的宝藏。你觉得对山贼们说王法,管用吗?”

“山贼……”

阿信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但又完全无法将这些碎片串联,于是陷入了沉思当中。

“村里就丑妞这么一个任人欺负的,谁会愿意放过她呢。”花姐感叹道。

“丑妞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爹从小就死了,她娘后来也跟人跑了,就留下她跟她爷爷一起过。小时候,她还算长得水灵,但是后来不小心被开水烫伤了脸,就成了现在这样。

她被烫伤那会儿一直高烧不退,这里偏远又找不到好的医生,所以就这么一直拖着,等到她伤好之后,脑子也有些不灵光了。至此,村里的人都叫她‘丑妞’,但是她是有名字的,叫‘谭妮子’。”

“谭妮子……”阿信小声重复着。

“我不知道你对丑妞是什么样的感情,但如果只是一时同情她的话,还是不要管得太多的好。丑妞这个人傻,谁对她好她就会赖着谁,要是你以后想要抛下她了,她心里估计会很难受,而且她也无处可去,最后还是会回到原来的状态。”

“我跟她也只是相识一段时间而已,心里对她的感情莫过于救命之恩,而且她虽然傻气,但是却很天真善良。哪怕是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我都不忍心看其受人欺辱,更何况是救了我的丑妞。你放心吧,我不会抛下她自己走了的。”

“那你打算怎么保护她?就靠种地?”花姐质疑道。

“……”阿信看着自己鼓捣了几天却没什么进站的田地,一时无言。

“我也很讨厌这个村子,一直想着要离开。”花姐说,“下个月我就要嫁到镇子上去了,这是我离开这里最好的方法。如果你真心想对丑妞好的话,就带她离开这里吧!”

“离开……”阿信呢喃着,不知不觉间看向了那座发生过山体滑坡的大山。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花姐起身,凝重地看了一眼阿信,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阿信在田地里干活直到天黑,都没见丑妞送饭过来,也没见她来喊自己回去吃饭,心里觉得异样,丢下锄头就往回赶去。

果然,阿信回到丑妞家时,发现大门是敞开的,里头的煤油灯恍恍惚惚,像是个鬼影。阿信冲进家门,只见到丑妞自己一个人躺在地上,全身赤裸,呆滞地望着房梁,身旁是她散落的衣物。

“丑妞?”

阿信慢步走到丑妞身旁,蹲下身来,见到了丑妞脸上未干的泪痕。

“这次不是我愿意的,我跟他们说了不要,但是他们还是扒光了我的衣服,就算我反抗也没有用。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丑妞哭着解释道。

阿信赶紧捡起了丑妞的衣物,将它们披在丑妞的身上。这时,阿信发现了丑妞身上大大小小的肿块跟伤痕,他难以想象当时丑妞是如何奋力地反抗,而那些人又是怎样的一副凶神恶煞。

“阿信,你要相信我呀,我真的拒绝过他们了!”丑妞说着,泪水又流了出来。

阿信一把将地上的丑妞抱起,将她抱进了房间,安置在床上。阿信替丑妞擦干了脸颊上的泪水,不停地安慰着她。这时,阿信想起了花姐说过的话,唯有离开这里才能让丑妞远离伤害。

于是,第二天,阿信跑去找到了赵博士,这时赵博士正坐在草地上抽烟,双目盯着手中的照片出神。赵博士没有意识到阿信的到来,心思全在手中的照片上。阿信来到赵博士身后,好奇地探头去看,注意到了赵博士手中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子,倚靠在一辆军车旁边,笑得格外灿烂。

“这小画上的是谁?”阿信突然发问,吓得赵博士差点跳了起来,嘴里叼着的烟掉落在地。

赵博士本想收好手中的照片,但他一扭头,看到阿信单纯的双眼正眨巴眨巴对盯着他,便叹一口气,放松了心中戒备。

“这不是小画。”赵博士说,“这是照片。”

“照片?”阿信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很是疑惑。

赵博士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照片,一一展现给阿信看。一张照片里是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子,端庄地站在海边,另一张照片里则是一副古画,古画里边同样只有一个女人,拿着团扇,站在花丛中。在阿信看来,赵博士手中的三张照片里的女人皆为同一个人。

“这三张照片里的女人看起来是不是很像?”

阿信默默地点头。

“其实她们是同一个人!”赵博士解释道,“这副古画是我在美国的博物馆里看到的,据说是距今差不多一千年前的中国古画,另外两张照片也是我在美国得到的,一张是世纪初的时候拍摄于日本,另一张则是二战时期拍摄于法国。这个女人仿佛能够随意跨越时间一般,拥有不会衰老的容貌。”

“这个女人……”阿信盯着赵博士手中的照片出了神,就连眼角处渐渐溢出了泪水也不自知。

“怎么?你见过这个女人?”

赵博士的话打断了阿信的沉思。阿信赶紧擦了擦眼角的泪,挤出尴尬的笑容,摇了摇头。

“也是呢,谁会相信这种事呢,我也只是把它当做一个传说而已。”赵博士说。

“你从那个什么美国特意回来,是因为想找这个女人吗?”阿信问道。

对于阿信的提问,赵博士突然愣住了,许久才回道,“怎么会呢,就算我要找,也应该去她最近出现过的法国才对呀。”

阿信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道,“如果你真的找到了这个女人,会把她怎么样?”

“如果真的找到了一个活了千年不死的人,估计他会被当做实验品来进行各种研究吧。人类对未知的事物一向如此。”

“实验?研究?”阿信不懂赵博士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如果她的源头真在中国的话,说不定也能有些线索。”赵博士说完,收起了手中的三张照片,然后转而问阿信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信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连忙问,“那个美国,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跟丑妞能不能去?”

赵博士被阿信问懵了,一时半会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回答道,“美国是另一个国家,你如果想去的话,得办理十分复杂的手续,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的。”

听了赵博士的话,阿信的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

“怎么突然对美国感兴趣了?”赵博士问道。

阿信不打算将他想要带着丑妞逃跑的事全盘托出,只是简单地回答,“就是想找一个没去过的地方而已。”

“那也没必要特意到美国去。”

“嗯!”阿信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4

赵博士再次再次见到阿信的时候,是那次两人在草地间谈话之后的第三天夜里。赵博士站在离村庄大概一公里的山坡上,他望着那个不大的村落,此时正被熊熊大火燃烧着,考古队的人想要救火,却也无能为力。与此同时,赵博士的面前,浑身是血的阿信背对着火光,直直地站在那里。

“带我走,去美国!”阿信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赵博士俨然被阿信的可怕的模样和他跟以往截然不同的态度给惊吓到了。

阿信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生锈柴刀,身上也同样沾满了血污。他往前两步,来到赵博士面前,死死地盯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赵博士的眼睛瞥了一眼阿信手中的柴刀,顿时忘记了呼吸,冷汗直从额头冒出。

“村庄的大火……跟你有关系?”赵博士问。

阿信毫不避讳,他一口便肯定地回答,“是的。”

五个小时前,在外人看来,这个小小的村子还是一片祥和。而稍微偏僻一些的山腰上,阿信正和丑妞一起坐在厅堂前的天井处洗着刚刚采来的野菜。

突然,有人大力地敲门,丑妞害怕,躲到了阿信的身后,而阿信知道不是好事登门,也不敢贸然前去开门。可就算没人开门,门外的人仍旧凭借着自己的暴力闯入了屋内。

阿信护着丑妞,躲到了角落,看到闯门而入的是十来个老人跟大汉,他们手里或拿着镰刀,或拿着锄头,样貌凶恶,与阿信跟丑妞形成对峙的模式。

“你们想干什么?”阿信心里害怕,怯怯地问道。

“我听说你要带丑妞走?”其中一个老人说。

“是又怎么样?”

“丑妞是我们养大的,算是我们的孙女,我们不允许她离开村子!”

“你们会像对待丑妞那样对待自己的亲孙女吗?”阿信质问。

“我们要怎么对待丑妞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过是一个外人,我们愿意你留在村子里已经算不错的了,现在还敢管我们的家事?”

“家事吗?丑妞跟你们不是家人!”阿信说着说着,怒气逐渐涌上心头,同时也助长了勇气,“她一直受到你们的蛊惑跟迫害,我要带她离开!”

“离开?去哪里?”老人跟大汉们相互对了一遍眼神,然后有人继续问道,“是想带丑妞到城镇里去揭发举报我们吗?是不是?”

“你们也知道害怕?”阿信挑衅道,“那当初就不应该伤害丑妞!”

“木已成舟,你觉得我们会放过你跟丑妞吗?”

老人跟大汉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农具,他们一步步逼近阿信跟丑妞所在的角落,十来双眼睛里同时迸发着恶魔才有的暗光。他们将阿信跟丑妞包围,然后拳脚相向,打得阿信跟丑妞趴在地上,相互抱在一起。

“你要是现在离开,我们可以放过你,但是丑妞一定得留下来!”

“不,我要带丑妞走……”阿信忍着疼痛,仍旧不忘自己想要保护丑妞的心意。

“那就不能怪我们了!”

“对呀,我早说过,这个男人不能放过,他一定得死!”

“那连丑妞也一起杀了吧,免得她乱说话。”

几个人三言两语就宣判了阿信跟丑妞的死刑。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一把镰刀直直地砍在了阿信的胸口,接着锄头,菜刀,石块全部加之阿信跟丑妞的身上。不过多久,厅堂内到处都溅满了阿信跟丑妞的血液。

无论对方多么凶残,无论身体承受了多大的疼痛,阿信始终抱着丑妞,用自己的身体去替她承受伤害。但由于自己手无寸铁,毫无还击之力,阿信最后还是被击倒在地,甚至就连他怀里的丑妞也难逃一死。

阿信在奄奄一息,准备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模糊之间好像听到了丑妞的话,“谢谢你保护我,谢谢你想要带我走!”

阿信半开着嘴,他想对丑妞说些什么,但是自己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最后只能任由生命流逝,完全闭上了眼。

阿信仿佛沉入了海底,他的身体变得轻盈,随着海的波动而不断飘摇。他愣愣地盯着海面上的波光粼粼,忽地有一个身影划过,绕着他的身体不停地打转。又大又长的鱼尾,赤裸的身子,隆起的乳房,还有清丽的脸庞和飘逸的长发。面前的这个身影,人身鱼尾,正以一种古怪的神情盯着阿信。

阿信认得面前的这张脸,不正是赵博士照片里的那个女人吗?

人身鱼尾的女人游向阿信,她伸出双手,捧住了阿信的脸,与阿信四目相视。阿信盯着那双深邃又神秘的眼睛看,渐渐地,他看到了自己,那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久远到阿信早已将它们遗忘,而如今,阿信又记起来了,记起了他是为何能够千年不死,又是为何会被关在那古老的棺材当中。

阿信闻见了刺鼻的烟味,他勉强睁开双眼,看到周围一片火光。是那些村里的老人跟大汉们放火烧了丑妞的房子,想要以此来掩盖他们的罪行。阿信身上的伤口已经莫名其妙地愈合,可此时躺在他身边的丑妞却已然没有了气息。

阿信悲伤地抱起丑妞,他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呼唤,她都无法再睁开双眼,于是只能紧紧抱起她的尸体,护着她,带她跑出了这片罪恶的火海。

阿信将丑妞的尸体埋在了附近的山坳里,然后站在小小的坟堆旁,看向了更低处的村庄。那里宁静,祥和,根本无法令人联想得到一切的罪恶都是由此而生的。阿信最后看一眼丑妞的坟堆,似是与她道别,心中却激发起了阵阵难平的怒气,然后默默地走向了村庄所在的方向。

村里的人见到站在村口处的阿信,那浑身是血的模样着实令人害怕。阿信随手在一户人家门口捡起一把柴刀,一言不发地走进村庄,每见一个人,就会朝他身上挥舞一刀,每一刀都足以令人致命。

村民们开始反抗,但是他们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击倒阿信,阿信在一次次受伤倒下之后还会爬起来,他在村民的眼中就如同怪物一般。

“你不是应该同丑妞一起死了吗?”伤害过丑妞的人此时被阿信冷漠且恐怖的模样吓得尿了裤子。

“她不是丑妞,她叫‘谭妮子’!”阿信说完,手起刀落,又一个人倒在了他的面前。

那些曾伤害过丑妞的人一个个倒下,那些曾旁观着丑妞受伤害的人也一个个倒下,最后村庄失火了,死去的人被火焰燃烧,苟存的人在慌乱中逃窜。最后,阿信站在一间被点燃了的房屋前,面前是被他逼着倒在地上一脸惊恐的花姐,她捂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颤颤巍巍地盯着阿信手中的柴刀。

“为什么要背叛我们?”阿信问,“为什么告诉我们要逃跑,却又要出卖我们?”

花姐知道自己已无处可逃,只好故作坚定,回答阿信的问题。

“你就没有想过丑妞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吗?”

阿信恍然大悟,“是你?为什么?”

“丑妞从小就长得好看,是村里人掌中的宝贝,我看不过她得到大家的宠溺,只是想给她一点教训而已。”花姐说着,不自觉地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仿佛丑妞脸上的伤疤对她来说真是“杰作”一般。

“原来一起都是从你开始的!”

“不仅如此,‘丑妞’这个称呼也是我给她取的,还有村里的人会欺负她,同样是我怂恿的!谁让她以往太过耀眼,太令人生恨了!”

“你的一生过得都比她要好,你不是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吗?为什么到如今还想着要害她?”阿信几乎是怒吼着发问。

“正是因为我要走了,所以我才想要亲眼看到她的毁灭。”

花姐说完,她以为阿信此时疏于防备,拿起一旁带火的木棍朝着阿信挥了过去,谁知却被阿信徒手接了下来。正当花姐惊讶之余,阿信手中的柴刀已然砍在了她的脖颈上。

两人相视无言,脸上都沾满了鲜血,只是最后花姐倒在了坍塌的房屋中,而阿信则转身离开了村庄。

阿信找到赵博士之前他回望着被大火熊熊燃烧着的村庄,想起了千年以前,自己曾是山贼,也是在这山上,杀过无数的人,但最后却被自己的亲弟弟背叛,将自己锁进了棺材,留在了大山中。再往前,便是阿信与弟弟一同吃下鲛人肉,获得了永生不死的能力。

只要阿信想到自己被埋在大山里足足一千多年,而自己的弟弟却在外逍遥时,胸口处便会隐隐作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人放火?”赵博士质问阿信。

“因为他们该死,无论是怂恿者、施害者、还是旁观者,他们都是恶人!”阿信不带感情地说着,“我以前也是个恶人,但是跟丑妞在一起的时候,我是个好人。只是如今我又重生了,重生回原来的那个我了。”

面对着此时的阿信,赵博士心生恐惧,他疑问道,“你特意来找我,究竟想干什么?”

“你那些照片上的女人,我见过。”

“什么?”

“她本是海里的鲛人,却因为喝下了人血长出了双腿,得以行于世间。而我,恰巧也吃下来她的血肉,所以我永生不死。”

赵博士觉得阿信得了失心疯,完全不相信他的所言。

阿信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举起了手中的柴刀,驾于自己的脖子上,只是轻轻一划,血液便喷涌而出,自己也随之倒了下来。

“阿信!”赵博士惊恐地喊着,他想上前去救助阿信,但一想到他是杀人放火的凶手又迟疑了。

几分钟后,阿信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刚刚还在喷血的脖子,如今伤口已经愈合,又重新长好了皮肤。赵博士目睹了这一幕,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没有死?”赵博士无法相信自己刚刚看到的事实。

“我死了,不过又活了过来。”阿信说,“一天之内失血太多,我已经有些疲惫了。”

赵博士摘下眼镜,揉了揉自己的双眼,阿信的模样清晰可见。

“带我离开这里,去美国。”阿信说,“无论要将我当做什么,实验也好,研究也罢,都随你们的意!”

赵博士看着阿信坚定不移的目光,自己也在惊恐当中逐渐平静下来。

5

村庄里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了,几乎所有的房屋都已经倾倒,绝大部分的人也都死于火灾当中,而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也都已神志不清,嘴里总是念叨着山里来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他杀光了村民,烧毁了房舍。

赵博士透过各种关系总算是给阿信办了一个伪造的身份,然后成功地带着他去到了美国。在美国,阿信被关在一家试验机构中,果然被当做了实验品,进行了各种研究,这是阿信所能预料得到的,所以他一直忍受着,甚至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

因为在他心里,有一个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的想法,希望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得以实现,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待着能再次遇见自己的弟弟,等待着真正合适的时机到来。